文/庞培
夜里听蟋蟀叫,想起小辰光住的房子。房子周围的窗台、板壁、天井。人的记性里立即弥漫开一层潮湿夜气,全然不一样的颜色气味。我的魂灵仿佛又回到四十年前那个入夜黑咕隆咚的小县城。我家的房子在县城北首,称为北门的地脚。我闻到天井里的地砖、苔藓、墙檐角角牵牛花藤味。房子旁边有阴沟,有弄堂低矮的天井,有一口深井,这感觉绝然不一样,夜的静谧仿佛更加深广、幽恬;空气里全是久远年代走过来的人的辛劳、弄堂的身世、花鸟虫鸣馥郁的气息。夜是仿佛被描画在古画漆器上的夜。天上的星星一闪一眨,人躺在幼年时的小床上,耳朵能够听得见仿佛鲢鱼的嘴巴子翕动似的浩潮星空的呼吸。童年时代,人的大脑神经是多么清醒啊!积雪皑皑的空地,尚没落下哪怕一小行人的足迹。我至今仍常怀想那个年代里的清澈空旷。我做人的决心有一整个天地旷原那么大!然而,由于顽劣、胆怯、好奇,我又不情愿朝外面跨出去哪怕燕子飞掠那么一小步;我对于人生,对于周围纯净—沉静的夜色、天井、花坛、朝露吝啬得很!我像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吃独食那么快乐紧张呢!我用小脸蛋贴一贴阁楼的板墙。我的床、马桶、稻柴捆、小人书、杏元饼干桶……全在石板里弄的弄堂深处。我的记忆收集妈妈下班的脚步,收集左邻右舍乘凉时讲的古代传奇和鬼故事。我的记性也收集城墙外面流经的长江娴静灵秀的身影。在我儿时的感觉中,妈妈有时和长江一样大,也一样雄伟壮观!我有一整个壮观奇阔的母亲、父亲、哥哥,还有很多长江支流一样四乡汇流来我们家的亲戚。天井里有刚上市的菱角味。四月下旬,天井像一朵墙头绽开垂挂的野蔷薇。我们为什么不记得那些花朵热烘烘的好处了呢?五月,天井有荷花池里娉娉婷婷的荷叶香。六月,天井有热蚕豆和粽子味。七月,天井是沿墙根走的小孩手里的棒冰。八月,天井全是书场里的惊堂木声音。九月,九月是桂花芋艿汤。十月、十一月、十二月……我唯独不愿去感伤回味的是儿时的春天。是春晒头—那是花瓣儿伸长了蜷曲最深最细嫩的瓣叶儿……凉凉的温软轻盈…… 今夜,蟋蟀帮我翻开这往昔的月份牌。刹那间,我的周围延续十数公里的繁华都市、灯红酒绿、华厦大街全不见,隐没在了一种永恒的荒芜寂灭中。高楼没有了,夜风远远地吹来一整个片区化工厂的气味!闪烁在墙壁内部的红灯亮的电梯味,垃圾广告、垃圾街道、垃圾绿化、垃圾广场味阵阵袭来!(依我之见,这主要是报纸油墨和电视机的发烫的机芯频道味)朦朦胧胧入睡之际,我又闻到了儿时最欢喜闻的蔷薇花香,那幽幽淡淡妈妈身上的花香味。花朵是否是天地旷野的奶乳呢?蟋蟀的声音,往昔的钻石般的质地里,我的心宛如被压在废墟堆底里的一小块瓦砾,别人捞不着了,玩游戏钻墙洞的小孩子欢喜莫名的胳膊手臂再也够不到我!而我浑身上下,仍保留着大地上的生命,空气湿度,地表的温度。我就像千千万万的花和草一样要依赖这种旷野永恒的律动,永恒的温润呼吸而存活—我存活着,在消逝中,在自然的万千变化中—虽然只是一小片瓦砾…… 蟋蟀—啊!甚至方块的汉字尚没有诞生成形,它们就这样低吟浅唱,这样幽幽地在秋凉的天地间叫了,叫了呀!它和我,都有着相同的吮吸露水的心…… 我想起我的头侧过去,碰到不一样的童年的床架。那木头床架子凉凉的,未曾油漆。根据天气季候不同,散发迥异的香味。我想起屋檐上一排瓦,想到识字课本上方的一弯新月,湛然皎洁。想起墙头草。大雨落下来,线装古书味的大雨。县城四野里仅供幽灵鬼魂们潜行出没的陋街窄弄……
来源:现代快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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